学问的气象——忆吴孟复先生
1978年春,我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子进入了淮北师大前身——安徽师大淮北分校中文系。
那时听说老师中有位吴孟复教授,是位著名的古文献学者,原在合肥师院工作,学问甚深。吴先生命运多舛,其人生经历颇有传奇性,在师生中传过这几个段子:一传吴先生家学渊源,少年博览群书,熟读十三经,文有桐城派遗韵;二是被错打过右派,在合肥师院图书馆里铺张床,伴书而眠;三是文革中下放砀山黄河故道农场配制农药,栽培果木云云。
进入中文系读书后,开始与先生结缘。
进校后不久我当选了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,我和一群爱好文学艺术的同学一起创办了相山脚下一份文学刊物《金风》,这本文学杂志为油印,大16开,刊登同学们小说、诗歌、散文、书法等作品,我任主编,孙叙伦同学任主笔。第一期大体编定成型后,我去请吴先生题签作为祝贺。吴先生慨然应允,我来到靠近南校门教师宿舍找到他的家。记得吴先生当时已近六十岁,身体瘦弱单薄,头发稀疏有些花白。他因吸烟手指熏得焦黄,说话时稀落的牙齿亦是黑的,但精神矍铄。瘦削的额前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你,那目光很温暖。他让我落座后说等一等,马上就可题。借机我打量他的书房兼会客室,哪里是学富五车的学者书房啊:旧藤椅,一个旧木书架里稀稀拉拉摆上了一点书,桌子上,茶几边堆放着一些书稿,空间里弥漫着较呛人的烟草味。不大一会功夫,他坐起来,点了一支烟,告诉我已为我们题好了诗。
《题金风》(二首):
文木安吴惜抱才,兰苕翡翠百年开。
如今试上相山望,合掣鲸鱼碧海回。
生气果能开一代,古人原不佔千秋。
风光旖旎长征路,应有文章最上流。
真是倚马可待!再看诗稿,“文木安吴惜抱才,兰苕翡翠百年开”。吴先生在诗一开头便引出皖籍文学大师如吴敬梓、包世臣、姚鼐,“文木”指吴敬梓,“安吴”指包世臣,“惜抱才”指姚鼐。他们皆是有特别文学天赋的人,可作为后学之高标。其中“如今试上相山望”,吴老师以相山和校园为立足点生发开来,以拳拳赤子之心勉励学子勤学上进为宗旨,引经据典,他向我追溯了相土大地英雄俊杰,这里曾出一代帝王,大汉皇帝,大明皇帝,风云际会,雄武沧桑。“自古濉焕文章地”,吴老引发出桓谭,嵇康等一代名士风流。“合掣鲸鱼碧海回”一句化用了杜甫诗句,殷殷希望学子们用手中笔,抒大情,炫大理,写出时代鸿篇巨制。“风光旖旎长征路,应有文章最上流”。当以黄钟大吕而磅礴于世。这犹如燃烧的历史文化火焰,让学子们体验出一种热度,一种沧桑,一种烛照,一种慰勉。其渴求与期待,扑扑可闻之,切切可感之。对其丰厚学养,我为之折服。
吴老题诗刊在《金风》创刊号扉页上。这本油印刊物先后于山东大学中文系《沃野》,吉林大学中文系《红叶》等大学生刊物作过交流。其中纪健生、张民望、孙贵基、陈同方等同学的一些诗歌、小说、散文又推到全国性纯文学刊物上发表,给了我们同学不少欣喜和鼓励。相山脚下这颗孱弱的文学小苗开始成长出新的气象。《金风》被评为1978—1980年全国最有影响的学生刊物之一。
在中文系,因吴先生还担任着学报主编,只能隔三差五给我们授课。讲授内容主要是“读书与治学”,“诗词欣赏”课。吴老在治学上提倡学子要“采铜于山”(见顾炎武《日知录》),注重积累,注重第一手资料搜集,多做比较研究,他讲授的“獭祭鱼”学术研究方法已被我用在古典文学刘基寓言研究中,收效显著。(我所著的《刘基寓言研究》已获安徽省第五届社科优秀成果奖(政府奖),并获中国寓言文学论著最高奖“金骆驼”奖)。
吴先生在古文字学,版本目录学诸领域堪称大家,著述颇丰,在传统文化典籍研究领域颇多建树,胸有圣贤,自成气象。在古典诗词领域也造诣甚深。在诗词创作上由给我们刊物题诗已可为证。而在诗词鉴赏上也表现他传统大文化的功底之丰厚。
记得一次上课讲到大唐诗人王维的边塞诗: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”吴先生注重感发,对于大家耳熟能详的经典佳句,讲出了别一样的奇情异彩。记得吴先生在讲述此佳句时,目光如炬,他朗朗地说: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是最见大诗人王维作为边塞诗面貌的,也同样可以见证唐诗的浏亮和光彩及唐诗风貌的。这是何等雄浑、何等恢弘的气象,只有在威加四海、万邦慑服的大唐才能有如此意象!这是天地不言之大美,壮美!先生汩汩滔滔,讲这番话,耐人寻味。接着他又告诫我们,诗一定要朗读,大声诵读,要在吟诵中理解摩诘(王维)之诗,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之意趣。他又说欣赏诗要有民族情怀。他还以他对本句的理解,讲到“孤烟”乃烽燧之火,战时报警,平时报平安。孤烟“直”,落日“圆”,乃隐喻当时天下康平,这种阐释亦不多见。吴先生洞烛幽微,已穿透诗表层意义,讲到二个层面以上,一是西部自然壮阔,大唐开疆拓土,气势恢宏;二是诗人气魄之大。后读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的《美学散步》大著,才领悟到“英雄所见略同”。宗白华先生说:“就把我国文学史来看,在汉唐的诗歌里都有一种悲壮的胡笳意味和出塞从军的壮志,而事实上证明汉唐的民族势力极强。”
时隔几日因事又去他家拜访,自然谈起他上诗词课情景,吴老目光亲切,言之谆谆。他告诫我欣赏诗词一定要超越实境,会心会神,反复揣摩,方能兴会淋漓。若要读懂诗人王维,多做比较研究。如王维和孟浩然同是具有平淡诗风的田园大诗人,但平淡之处却不相同,孟乃素朴之平淡,王则为绚烂之极归于宁静恬适之平淡;又如同是隐逸诗人,读王维之诗当还要上溯陶潜(渊明),下追韦(应物)柳(宗元)等等,才能触类旁通。使我犹然如诗词大门之开启,暮然见天光之感。安徽师大红学家朱彤教授来院讲学造访吴先生,在场听此言,爽朗地说:“难得!妙得!”朱先生告诉我,吴先生在合师院堪称“活字典”。吴先生打趣地说:“哪里,哪里!不做掉书袋即可。”
吴先生解诗,思路宏开,故意义方能层出不穷。我读诗愚钝,当时尚不解先生精华妙义。前几年去大西北采风,车过玉门关,沿着大漠戈壁古长城烽火台遗址西行,巧遇大漠落日沉沉,天地间一片苍凉宏阔。遥想当年金戈铁马,烽火狼烟,诗人王维在马背上行吟出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千古佳句,那一派雄浑壮丽之景象,便在心中涌起无限况味,也勾起了我对吴先生的思念。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被抽调去煤炭部办公厅参加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(煤炭工业卷)》的编写工作。一次返校后,吴老听说我回来,便邀请我去他家。这次见吴老面容憔悴,因抽烟过多,已患哮喘,不停咳嗽。为了说话顺畅,吴先生还时不时往口腔里喷点“西瓜霜”气雾剂。汪师母又怜又嗔,当着我们面(家里还有从市里来的客人)收了他的香烟。汪师母走后一会,他又悄然在沙发背后摸出一包烟,像孩子似的笑一笑,对我们说:“没办法,少抽点,抽一支……”真是让人忍俊不禁。看着他伏案因咳嗽不断震颤着的身影,我心里很难过。吴老关切问我在部里编写工作情况,还又关切问我最近在读什么书。接着他从书柜里掏出一个大信袋,那里边是他为我辑录好的苏轼、于谦等古代大家咏煤炭诗的手书,我甚为感激。忽然想到在读大学期间,为我们刊物题诗,还为我就朦胧诗的“隔”与“不隔”写过一篇论文手把金针,亲为修改,发表在本校学报上。我一边看着他的手迹,一边想到他老人家的古道热肠,感动之余又增添了几分敬佩。坦率地说,我并不是吴先生的得意门生,但我却从那里受到很多教益。
又过不久,吴老因担任安徽省古籍整理领导小组顾问调往合肥省教院,古稀之年,依然为安徽古籍文化建设而操劳。却不想人生无常,不久后竟听闻他驾鹤西归,心中戚戚然。斯人远去,手捧着他抱病留下的墨宝,我仿佛感受到了被同学们“誉为礼貌周全,让人温暖不已”的老人寄寓学子们的一种情怀。(事后知吴先生在离开煤师院前,曾把手迹送了一些身边的亲朋和弟子。)
中华文化种子绵延不绝,如月之恒,如日之升;如南山之寿,不骞不崩;如松柏之茂,无不尔或承,靠的就是一批文化托命之人,我想,吴孟复先生当是其中一个吧。
作者简介:张秉政,男,1947年生,安徽宿州人,教授,硕士生导师。1982年于我校中文系毕业并留校工作,原《淮北师范大学学报》(人文社科版)主编,现已退休。